“现在几点?”
“下午4点50分。老叶你十分钟前刚问过,你是不是失血过多脑子开始糊涂了?”
黄少天趴在厚厚的一层砖石瓦砾里眼睛紧盯着瞄准镜,表情严肃纹丝不动,浑身上下大概除了跳动的心脏,还在动的就只有喋喋不休的嘴。
他的声音混着烟味儿在叶修身边丝丝缕缕地游荡着。真是一半痛苦一半享受,叶修盯着另一架机枪的准星心想。大腿上伤口溃烂的气味已经难以遮掩,药品用光后潦草的包扎约等于无,而即使是那一点纱布,也是黄少天在口袋里摸出的意外之喜。
这座城市被围困了太久的时间,他们像是被赶入了一个迷宫。
战争这样的字眼仿佛每说出口一次,舌尖的重量便会随之增加几分。令黄少天感到厌烦的不止是无休无止的进攻、撤离、灰头土脸的沟壑和血肉模糊的尸体,而且他的记忆似乎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影响,关于没有战争之时的过去被掩盖在一次次重型火力的吼叫之下。缺失感会让人不安和疲倦,他开始渴望一个结束。
不久之前这座前线的城市终于被重重包围,帝国军的耐心比想象中的还要持久。双方开始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子弹在大楼和小巷间不断地穿梭。
格外地让人精疲力竭。
但对方的蚕食显然正在一步一步,缓慢又不容置疑的进行。街道一条一条反复的争夺后还是落入他手,每一天死去的人数从个位悄悄上升到了十位——这些都像一把钝掉的老锯子,一点一点撕扯着剩下的人的神经。
是某种残忍的酷刑,连日出都从希望变成了一种折磨。
早些时候黄少天还在通讯设备里信誓旦旦地跟自己的队员说“坚持住,我得把你们一个不落的带回去”,结果被叶修当场嗤笑他抢了自己的台词。
“谁抢你台词了?”黄少天脸有点红,“我这是跟魏老大学的!”
“就是老魏从我这儿偷去的啊。”叶修笑得有些用力,脸上的伤口开始渗血。人数的减少让他们不得不将两个甚至更多的小队混编在一起,而叶修的通讯设备在一次巷战中彻底的损毁,只能依靠黄少天去向剩下的那点人发号施令。
黄少天抓紧时间转移了话题。
“啧啧啧破相成这样,不知道联盟里有多少小姑娘要心碎。”他夸张的捂住胸口。
“小姑娘?”叶修摸着脸颊,“你说的是咱们那位拆弹专家苏沐橙,还是重机枪手楚云秀啊?你管她们叫小姑娘?”
“嘴这么毒,难怪你一直都单身,恐怕连个表白都没收到过吧!”
“是是是你嘴甜,剑圣大大联盟公认的爱说话会说话,你不也是单身?”
黄少天冲叶修毫不吝啬的翻了个白眼。
事实上黄少天并不是个清心寡欲满脑子崇高理想的人。他直白地厌恶着战争,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活到结束的那天。作为一个优秀的甚至过分的佼佼者,他向往着的却是那种很久之前的和平年代里庸碌的人生。
并且他知道叶修也是这么想的。
别问他怎么会知道叶修的想法,在一起呆的久了有些东西不言自明,黄少天也从不去深究。
越是珍贵的东西,在这样的日子里越不值得一提。
而现在,援兵迟迟未曾出现。城内的他们,除了依托地形有限地消耗地方和等待以外又毫无办法。早些时候大批的物资和市民都已经被组织撤离,但期待中的速战速决并没有出现。敌方的目的只有一个耗字,听上去多么简单省事。
于是现在这座空旷的城市甚至连足够的干粮都无法向她的士兵提供。
此刻饥饿感正在从身体的四面八方不动声色的袭来。黄少天在大楼里巡视了一圈。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的。全方位的寻找只得到了一袋被遗漏而有些干瘪的长面包。黄少天撕开包装袋,即使这份缺乏水分和配料的食物味同嚼蜡,他还是飞速的咽下自己那一半,另一半则属于短暂休息之后被叫醒的叶修。
他们怀念起驻地简单但新鲜的饭菜,甚至是配发的战斗餐罐头。
“至少还有点儿肉和蔬菜。”叶修费力的咀嚼让他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黄少天撇着嘴,折过身去检查叶修伤口的溃烂情况。
“我说你就不能等我吃完。”叶修一边配合的转过身子一边抱怨,“我是想念肉的味道,但是伤口的腐肉气息怎么看都只适合倒胃口。”
“闭嘴,吃你的面包。”黄少天瞪了他一眼,不满的时候说话格外短促,他将剩下的一小片绷带小心翼翼的换上,白色的表面迅速的渗出了血。
叶修扔掉包装纸,表示换绷带的举动根本是徒劳。
“我猜保不住了。”他低着头,看着黄少天的发旋,“搞不好伤到了神经。”
“好啊,以后我终于可以出现在单兵作战榜的第一名位置上了,其他人一定也都挺开心的。如果他们分配你去了军需处,看在交情上帮我多顺点儿糖和盐。”
黄少天抬头看他,摆出真切的表情想要为自己的话语佐证,但手底下又帮叶修多缠上了一圈。嘴炮暂且搁在一边,即使知道没有药物的情况下这样的动作约等于徒劳,必须要做点什么的想法也不容置疑的在他脑海里坚挺着。
心理安慰。
显然不是叶修需要这个。黄少天大概是将受伤的责任完全没有必要的揽到了自己身上,他想。“开枪的人又不是你,不要固执。”
黄少天将仅剩的薄薄一小捆纱布揣回去,抿着嘴不说话。他知道那次遭遇战里击中这条腿的子弹本来的弧线也许直指自己的心脏。而那个瞬间黄少天被叶修用一个标准的英雄救美的姿势狠狠的推了一把,及时扑倒在掩体之下。
尽管事后叶修为自己当初的反应频频表示后悔,但伤口恶化的速度难以想象的快。于是黄少天顶着叶修的胡说八道不为所动地坚持每次都亲自帮他换纱布,这种时候通常他都少有的沉默着。
自负在他们之中是被允许的,因为这代表了一个非常朴素的事实,越是自负的人越是有活的更长久的资本,刀口舔血的日子里每一个人都不会吝啬于表现自己,被战争压抑的神经总要有一些无关痛痒的释放机会。
“但我讨厌被人救。”
不是真的讨厌被救下一条命,命是那么好的东西哪怕多活一分都无比值得。但黄少天在更多情况里的身份是救下别人的那路天降神兵,属于他的那份自负也源自于此。
“自尊心不要太强啊。”叶修揉了揉黄少天的头发,换来对方一记不满的眼刀。
他们第一次碰面是新兵训练营的记录榜上,叶修的名字死死压在黄少天上面。
年轻气盛的后果就是不打不相识,被教官提领着罚跑圈的时候黄少天已经忘记了最初心里那点不愉快。见识过后的心服口服化成了积极向上的动力,他噼里啪啦的嗓音在叶修耳边炸开,方才的被挑衅者直在心底后悔没沉得住气,以至于现在要遭受精神和肉体双重的折磨。
后来呢?都是些回想起来能会心一笑的片段,年轻乐观,精力旺盛,对战争只有模糊的概念,每天繁重的训练之后还会有大段空闲的时光。叶修负责折腾,黄少天乐得当个见之不妙就溜之大吉的帮凶。
而等到后来他们都被扔上战场,有一天他发现他们混得足够熟时,叶修已经忘记了相识之初,自己抱有的是什么样的动机。
反正无论是什么,现在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不纯。
叶修想,说是不纯其实也挺简单,无论是一块儿勾肩搭背地去后勤处偷罐头,还是格斗室里骨骼肌肉相碰撞的声响,他觉得都是让人无比愉快的事情。
动荡的年月里面,人的要求都被放低在标准线以下很远的地方,只比剩一口气高出一点点。放到叶修这里,就只是希望自己跟黄少天都能完完整整胳膊跟腿一个不落的,成为躲过战场上最后一颗流弹,坚持到了最后的人。
这点念想在此时,无疑是最大的奢望。
这一天过的似乎格外漫长。
能够看到太阳已经开始向西边沉下,叶修觉得自己的心跳快的有些不正常,不知道是不是伤口的影响,他感到自己的状态逐渐滑向不可知的边缘。于是黄少天罕见地被主动邀请聊天,但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对于拥有听众而兴致勃勃。
过去和现在早已没有什么新鲜事,他们开始聊虚幻的未来。
黄少天说将来自己要当一个传记作家,养条狗,天天趴在写字台前,让全世界都听到自己的唠叨。
叶修说行啊,你开签售会的时候我肯定去捧场,安保妥妥的。
黄少天笑了起来,老叶你那时候搞不好都要拄拐杖了,我得请你上贵宾席。
叶修说差点忘了这茬,哥的腿肯定是废了,到时候估计只能搞搞什么演讲,全国巡回的,顺便帮你的新书造造势。
黄少天一迭点头,我看行,就你这忽悠的本事,肯定唬的那帮人一愣一愣,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拿你当战争英雄。
英雄。
他们从来都不想当英雄——那种只有和平年代的人才会在茶余饭后,在心里随便存着的妄想。
不着边际的对话被黄少天突然竖起的食指打断。
黄少天冲叶修嘘了一声,伸手扶正了右耳内嵌的耳机。这个东西已经死寂了太久,人们刚开始还会互相鼓舞着坚持,到后来,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终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叶修再也没有听到除了黄少天以外别人的声音。
此刻叶修看到黄少天的眉头越皱越紧,突然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然后将耳机用力地摔在地上。
“我们坚持了多久?”他声音有些哑,“这是最后一条街,现在只剩我们两个。”
叶修伸过胳膊搂住他的肩膀,半晌才慢慢开口。
“时间足够久。两个人……也足够多。”
黄少天狠狠地抹了把脸。再抬起头时干涩的眼睛里已不见一闪而逝的波澜。
“他们就要到了。可我还不想死在这儿。”他在看到远处的黑点时干脆利落扔出这句话。
谁想呢。
但就像提前被剧透了结局的通关游戏一样,叶修觉得自己平静得就像是在看别人很久之前的经历。
黄少天站起身。
“老叶你还能走吧。”
“勉强能,得你帮我一把。”
“那里有一辆车。”黄少天用眼神向楼后的背阴小巷示了个意,“今天上午找食物的时候我找到了它的钥匙。”
“你想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黄少天短促的口哨。
“玩呗。”
叶修扶着墙站起身,黄少天朝他伸出手。他们都冲对方眨眨眼,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
——即使是被剧透了结局的通关游戏,至少在“Game Over”跳出来之前,他们手里还在握着仅剩的唯一一点可以支配的自由。
黄少天觉得自己似乎正在找回战争之前的记忆。
而叶修觉得自己乐意跟着黄少天在他的记忆里疯一把。
一辆被废弃的军用吉普,他们钻进去的时候车身甚至发出了笨重地咯吱声。不知道曾经的主人是已经顺利的逃走,
“老叶,这应该是咱俩第一次搭档。”
“咱俩搭档属于战力的溢出,平时基本用不着。”叶修坐在副驾驶上,假装思考了一下。
“我喜欢你的前半句。”黄少天四处摸索钥匙,玩笑一般的口吻,“你看逃出去的可能有多大?”
“那要看你的驾驶技术够不够好。”
“只要你别晕车!”
叶修在储物柜里翻出一盒外包装已经被挤压变形的烟,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你就不能少抽点那玩意儿?”黄少天忍不住抱怨,“这几天吸的二手烟总量大概能叫我少活三年。”
“这一点你大可以不必担心。”叶修啪的打上火,“反正没多少时间可活了。”
他们已经听得到大部队开进的声音,清晰的如同就在耳边。
“我谢谢你提醒啊咱能不这么实诚吗?”黄少天终于启动了车子,猛地打一把方向盘,车子蹿出了偏僻的陋巷,赤裸裸暴露在帝国军先头部队的视野之内。
“坐稳了!手还能动?”
回答他的是叶修转身朝后方喂出的的一排子弹,精准的前进了每一个反应不及的心脏。
围剿的行列急速扩充,黄少天捏着方向盘的手指骨节已经隐隐泛白,后方呼啸的子弹和不堪重负的发动机都让车身开始冒烟和变形。机枪的子弹有限,叶修只能抓紧围追者喘口气的短暂间隙去反击——是不言而喻的杯水车薪,后方的追击者简直仅凭人数就足够将他们碾死。
一场短暂而毫无意义的角逐。
但黄少天开得很兴奋,频频甩出漂亮的漂移和诡异的变道。已知的结局并不能改变分毫他们的斗志,抛却了顾虑之后一切更像是一场没有红蓝血条的疯狂的游戏,主角们都乐在其中。枪和车,钢铁和火,操纵者们是几千年进化也未曾改变的那份原始的基因,一旦接收到刺激,爆发出的是百分之百之上的潜能。
困兽之斗。
他们负责的街区距离城郊很近,沿路是被炮火抹掉大部分建筑形成的一片一片空旷视野,已经隐隐能够看到郊外的农田。
前方斜刺里冲出的车辆终于堵死了去路。黄少天猛打了一把方向,踩下刹车的瞬间车身180度堪堪横在前后十几辆军车和几百号士兵之间。
枪声短暂的停歇了,但枪口齐刷刷的指向未曾有丝毫改变。
“呵,他们这是还想留活口?等着我举起双手走出去吗?”黄少天将手心里的汗随意抹在脏外套上。他看了叶修一眼,后者将失去子弹的沉重枪身扔出窗口。
“还不错,刚刚干掉的人数足够陪葬不亏本。”叶修的语气听上去仿佛他们下一秒应该开始讨论去哪里度假。
他想念着遥远的属于啤酒的清凉,此刻却只能在重重包围之中舔着干裂的嘴唇。
“唉。”黄少天表情严肃地叹了口气,手指有节奏地敲打在方向盘上,“让我想想,王杰希赌输了欠我一顿饭,景熙那家伙顺走了我好几副扑克……”他顺着节拍一样一样往下数,极其认真。听到最后叶修都要觉得黄少天肯定有个随身携带记满暗账的小本,每次战斗结束回到驻地,就时刻准备着翻开来戳到别人鼻子底下,趾高气扬地喊:“看看看,白纸黑字写着呢,快请客!快还钱!”
叶修被自己脑补的场面逗得忍不住想笑,他抬眼看着黄少天。左侧脸藏在阴影里,露出的小半边脸上伤口渗着血,夕阳映照着的眼神灼灼似有烈焰自底处腾起,唇角拉出削薄的锋利,叫人心都要跟着颤抖。
一切用来形容可惜的情绪统统都在叶修心中迸发出来,铺天盖地。一个年轻的生命被无数道硝烟淬炼成如此的美好,而现在他的面前有几十个长短不一目标整齐的枪口。
但叶修知道在黄少天眼里,此刻面前只有这条崎岖的公路,穿过了身后千疮百孔的空城,穿过前方一排排战壕和残破的工事,穿过远处金色的麦田、潮湿的海岸和绵延的山脊,到达他想要去的好地方。
从始至终。
他们已经无所畏惧。
“黄少天。”
“嗯?”
“我觉得我还挺喜欢你的。”叶修收回目光平视向前,顿了一下,“就是那种喜欢,你懂的。”
他想死亡这种事终究不能避免,是早或晚对自己的意义并没有很大大。而现在,在生死之间摇摆的生命即将戛然而止的时候,他发觉不能避免的事情还有一件,那件早就存在的事情也许叶修现在都来不及想清楚,但无论是哪一个,都和黄少天紧紧地关联在一起,这让叶修甚至有一点满意,像是看了一部烂片,却在将要关掉播放器的时候听到了超乎寻常水准的ED。
“我懂我懂。”黄少天一副得意的表情,眉毛扬起,“想跟我睡的那种喜欢,对吧。”他用的是绝对把握的肯定句,又故意沾染着十足的轻佻气息。
这是个要被连着心一起带入坟墓的小秘密,却在看到坟墓的时候破土而出。
而黄少天愿意将心脏奉上为养料,让它在之后的永恒里,慢慢地抽叶开花。
“对对对。”叶修叹了口气,头疼似的揉了揉额角,“你也是真够直白。”
黄少天的笑容亮闪闪的。
“我还没说你也是真会挑时候呢,糟糕程度半斤八两。”
他将车载电台打开,音量旋钮拧到最大。
“来吧老叶,系好你的安全带,我们要出发啦。”
叶修眯起眼睛,弯腰从小腿一侧拔出手枪推开保险。
四周的汽车在轰鸣,远处的直升机在轰鸣,巨大的嘈杂盖住了黄少天快活的声音,盖住了音箱里旧日好时光的泛响。
但叶修听得分明,那些声音从来不曾有过悲怆。
some days, some nights
some live, some die
油门踩到最大。
some fight, some bleed
sun up to sun down
握紧方向盘。
the sons of a battle cry
眼睛看着前方。
“轰——”
犹如为了扑向太阳而升起的礼花,在心底炸开一个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Fin
结尾的歌是写的时候随机听到的,懂的人别揍我乱搭配。